因为习惯长期迁徙,人们称他们为“辗家族”;因为长期无户籍,人们又称他们为“野人”,他们定居的地方,也被称为“野人谷”。这个特殊的部落位于安顺市黄果树镇蒋其村六组,共生活着15户人家88口人。30多年来,这个几乎被社会遗忘的群落一直游离在社会的边缘,蜗居在沿山搭建的简易木棚中,过着极度贫困的日子。近日,记者来到距黄果树镇约10公里的蒋其村,探访了这个神秘的特殊的部落。
安顺野人谷偏偏倒倒的房子。
黄果树惊现“辗家族”
数百年来,在安顺一带,一直流传着一支极富传奇色彩的苗族同胞:他们居无定所,在山中狩猎为生,晚上睡觉时,一户人家就围着一个背篼睡觉。对于这支苗族来说,一个背篼就是一个家。因为长期有着迁徙习惯,所以这支苗族又被称为“辗家族”。
“辗家”,有着辗转多次搬家之意,实际上就是迁徙。
虽说“辗家族”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但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他们是如何“辗家”的?外界鲜有人知道。
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记者听说了在距中外闻名的黄果树大瀑布约10公里的黄果树镇蒋其村,就生活着这样一支“辗家族”。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今,他们一直沿袭着祖先们的生活习惯——迁移,至2004年,当最后一户“辗家人”迁徙至此定居后,这里共聚集了15户“辗家族”,如今,这里共生活着88口“辗家人”。
安顺野人谷的孩子在树上荡秋千。
近日,记者从黄果树镇出发,车沿着简易公路,经过1个多小时,爬过几座大山后,终于下到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坝子中。这里就是蒋其村了,简易公路到此为止。随后,记者一行步行40多分钟后,终于在一座延绵不绝的大山下,看见了一座石山。石山下面,是一条深深的山谷,对面,也是一座延绵不绝的大山。
传说中的“辗家族”就生活在这座石山周围。这里,一直被当地村民称为二冲。
石山上,长着一笼茂盛的竹子。石山周围,横七竖八散落着一些用木棒搭建的简易木棚,每个木棚的面积都在40平米左右。好几个木棚由于向一侧严重倾斜,用几根木棒支撑住。除少数“屋顶”是用茅草盖的以外,大部分都是用石棉瓦盖的,遮风挡雨的“墙壁”和门,都是用竹条编制的。一些木棚,还傍着岩洞搭建,人就住在洞穴里。
木棚之间的一些空地上,三三两两站着身穿苗族服饰的男女村民正在闲聊,几条狗和几只鸡、鸭在一旁的草丛中游荡觅食。一棵一人多高的树桩上,一个小女孩正在荡秋千,周围站着几个小孩。
一切都让人感觉到异常恬静,恍若走进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祝正德一家迁徙到八河
石山的顶部,有一块上百平方米的空地。这里搭建着两个木棚,一个木棚盖的是石棉瓦,一个木棚盖的是茅草。
安顺野人谷的小姑娘在表演芦笙舞。
住在茅草棚里的,就是这个部落德高望重的寨老祝正德老人和他的妻子。四面透风的木棚内,到处堆放着杂物,被分为三个狭小的生活区域,左右两侧各安放了一张床,右侧是两老的“卧室”,左侧是两个孙子的床,中间算是“火堂”,放着一个有些年头的装粮食用的竹箩。竹箩旁一个铁三脚上,放着一口黑漆漆的铝锅,祝正德与妻子正往铁三脚里塞柴火煮午饭,一股股青烟不时从茅草棚的顶部冒出来。
祝正德今年72岁,是这个部落的元老。
“听说你们是‘辗家族’?”面对记者的问题,老人显得茫然。显然,他不知道什么是“辗家族”。
但是,老人说,他们这一支系的苗族属于大花苗,听说祖先们一直在深山老林中以狩猎为生,所有家当都装进一个背篼里,没有固定的住所,走到哪里,天一黑,一户人家就围着一个背篼睡觉。
大约一百多年前,他们的祖辈追逐着森林猛兽来到了贵州的纳雍县一带。直至解放后,祝正德一家及其他苗族同胞才在纳雍县的昆寨乡、锅圈岩乡定居下来,过上了不再“辗家”的安定生活。
1960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祝正德说,他的父亲于1960年去世,家里还有母亲、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全家共有5口人。由于在村里的集体伙食堂实在吃不饱饭,生活过不下去,祖先们遗传的基因又开始起作用——全家人经过商量后,决定像老祖宗们一样“辗家”,寻找一块能讨生活的地方。
此前,祝正德一家曾听一个亲戚讲过,在镇宁马厂乡一带,帮人栽秧、种包谷,每帮三天,就可挣到3斤左右的包谷。这个消息对当时的祝正德一家来说,充满了诱惑。
1961年2月份的一天,祝正德的母亲私下买了10斤玉米,将一口砂锅、磨好的玉米面装进一个背篼后,带着四个儿子开始向约200公里外的镇宁马厂乡迁徙。迁徙途中,饿了,全家人就支起砂锅煮玉米糊糊吃,黑了,就围着背篼在山上睡一晚。
大约7天后,祝正德一家终于来到了镇宁县马厂乡一个叫八河的村子。
到了马厂乡八河村,祝正德一家在村外一个岩洞内搭建了一个仅够一家5口人住的窝棚后,全家5口人就开始早出晚归,到附近的村寨揽活。
靠着帮人卖劳力,祝正德一家终于过上了“三天得3斤包谷”的好日子。帮人做短工的间隙,母亲又带着祝正德四兄弟在附近荒山上开荒种包谷,一年时间就开了3亩多荒坡。一年下来,加上帮工挣来的包谷,他们终于告别了吃不饱的日子。
野人谷里用竹片编的墙壁。
再次“辗家”到二冲
那些年,像祝正德家一样,从纳雍县昆寨乡、锅圈岩乡来到镇宁马厂、沙子乡等地讨生活的苗族至少有20户左右。
1964年,24岁的祝正德情窦初开。这年,经人介绍,他来到10几里外的蒋其一个叫刺堡堡的地方做了上门女婿。他上门的地方,就在二冲石山附近。在这里生活了8年后,即1972年,祝正德带着妻子又返回了八河村随母亲生活。
此时,祝正德已经有了两个小孩,他的哥哥和弟弟也有了小孩。“人口增加后,稀饭变得更稀了”,祝正德说,几亩荒地和帮工的包谷已难以养活这一家人了,在八河度过4年的艰难生活后,他又作出决定——“辗家”,让八河的荒地养活母亲和哥哥、弟弟一家。因为在二冲石山的刺堡堡生活过8年,他知道二冲一带有大量荒地可以开垦。于是,他决定将家“辗”到二冲。
安顺野人谷 家徒四壁。
那个时候,同样从纳雍县到马厂的王开贵家的情况与祝家极其相似,王开贵家有父母、一个兄弟和两个妹妹共6口人,八河的荒地也难以养活这一家人了。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也正是这一年的春天,经过商量后,祝正德一家4口、王开贵一家6口,加上单身一人的刘学华3户共11个人背着3背篼家当——玉米面、砂锅、碗筷、锄头,告别家人,向10几里外的二冲进发。
到达二冲后,他们便选择在石山周围安家。不到一天,三个窝棚就沿着石山搭建起来。随即,3户人家开始日夜在坡地上开垦荒地。那个春天,每户人家大约都开垦出了一亩左右的荒地。到了播种的季节,三户人家都激动地将希望的种子一枚枚丢进开垦出来的地中。几个月后,收获的季节到了,每亩地产出了约300斤包谷。
仍然不够吃!于是,他们又开始在附近村寨觅活打短工,挣点包谷来添补,如此一来,比在八河的日子好过多了。
第二年春天又来了,这3户人家又抓紧时间开垦荒地,这一年,每户人家又开垦了1亩多。这样,每户人家有差不多2亩地了。这一年,每户人家均收获了约600斤包谷,日子比上一年过得宽裕了。
第三年后,听说祝正德、王开贵、刘学华3户人家不但在二冲站住了脚,而且小日子还过得不错。于是,曹永民带着一家老小4口人,从纳雍县也将家“辗”到了二冲,投奔祝正德等人。
曹永民一家辛勤劳作,两年时间就开垦出了3亩荒地,而此时,先期来定居的祝正德等3户人家,每户的荒地已有8亩左右。
二冲容纳了15户人家
此后,陆续有祝正德等人的亲戚从其他地方迁徙到二冲来。
今年54岁的李提民,原籍纳雍,30多年前,他来到镇宁沙子沟帮一户村民家放牛,混口饭吃,后来听说祝正德等人在二冲立足后,便辞掉放牛的差事来到二冲,融入到了祝正德们的生活中。有了自己的荒地,有了包谷,几年后,李提民还成了家。他还记得,结婚那年,他花了90块钱来“热闹”,请亲友吃饭、喝酒,还吹了芦笙。他说,要是继续在沙子沟帮人放牛,哪会有这么幸福的生活。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通过亲友们介绍,先后到二冲定居的苗族同胞已差不多10来户人家了。石山周围可以开垦的荒地差不多都开完了。此时,石山已变得很热闹了,周围的空地里、岩洞边,搭建了一个个简易的窝棚,还有了鸡鸣犬吠,形成了一个自然村寨。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土地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当二冲人正忙着开垦荒地时,周围村寨的村民们忙着分土地。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到了90年代初,附近村寨的许多村民都忙着外出打工、或者忙着做生意挣钱,许多村民外出后,承包土地便出现没人耕种的情况。
二冲人开垦的荒地再好,也没有附近村寨村民们耕种了好多代人的熟地好。荒地一是土质差,二是处于坡度较高的地方,不便于耕种。于是,二冲人开始放弃养活了他们多年的荒地,向附近村寨的村民租地来耕种,一年劳作下来,除了交给村民们包谷,每户人家每亩地可收600斤包谷左右,这比荒地的产出高多了。
安顺野人谷的村民在家学习。
2003年,随着最后一户杨姓人家从纳雍迁来,二冲共容纳了15户“辗家人”。
“野人谷”的幸福生活
1981年春天,22岁的王开贵突然喜欢到附近的关岭县八德乡赶集,每到赶场天,他必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去赶集。
原来,他在一次赶集中,认识了八德乡的一个叫杨秀珍的姑娘,两人互相之间产生了好感。认识一段时间后,他们开始谈婚论嫁。但此时,王开贵还与父母、两个妹妹居住在一个搭建的洞穴中。他鼓足勇气向心爱的姑娘讲出了他的家庭情况后,不料杨秀珍说,她爱的是他这个人,她愿意到王开贵家“当家”。
当年3月份,王开贵请来一个老表,来到杨秀珍家中,吹着芦笙将杨秀珍接到了二冲他家的洞穴里。
那天,是二冲人办的第一件喜事。在祝正德的主持下,村里的几个小伙到乡场上买了菜、买了酒,还杀了几只鸡。全村不到10户人家20多口人来到王家的洞穴旁边,围着篝火,开始吃饭喝酒,吹芦笙跳舞,热闹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重要的入洞房这个环节并未进行,因为王家的洞穴中,并没有多余的床,新娘子只得同王开贵的两个妹妹睡在一起。直到两个多月后,一家人为王开贵在洞穴附近搭建了一个窝棚,这对恩爱的夫妻才正式住在了一起。
祝正德作为二冲的建寨元老,又是年龄最大的,他自然成了二冲的寨老,是这个新寨子的主心骨,无论谁家有什么事,都要找他商量。
在祝正德的主持下,按照他们的风俗习惯,30多年时间里,二冲迎进来一个又一个的新媳妇,嫁出去了一个又一个的在二冲长大的姑娘。一个又一个新的生命,也不断在二冲诞生。
安顺野人谷里最富有的人家。
这些年里,二冲还送走了三位生命在这里终结的老人,他们的坟墓,也在石山附近。
在二冲站稳了脚跟,生活相对舒适安逸后,二冲人时常庆幸他们找到了这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然而,就在二冲人还在庆幸自己,不停忙碌着开荒种地时,他们并不知道,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土地下户,附近的村民八十年代初都分到了属于自家的土地,你们知不知道?”记者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祝正德及王开贵等人说,平时除了帮其他村民打短工外,他们很少与附近的村民们交流,他们其实一直生活在自我封闭之中,对外界的了解非常少。土地下户好几年后,他们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想到自己是外来户,借人家蒋其村的土地生活,所以,他们并没有以主人的姿态要求蒋其村分给他们土地,他们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在家的部分野人谷村民。
上世纪90年代初,附近一些村民开始离家打工、做生意后,二冲人求生的方式再次改变,开始租这些离家村民们的耕地为生,每年的包谷收入增加,生活更加有了保障,隔三岔五还可以吃米饭。
土地下户后,由于没有分到承包地,没有户籍,附近的一些村民开始将二冲人称为“野人”,二冲也渐渐被“野人谷”的称谓代替。
进入新世纪后,国家针对农村的惠民政策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但没有户籍,这些惠民政策似乎与二冲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其他村寨的村民享受合作医疗、低保及各种社会保险。村里的换届选举,也没有他们的份,因为没有户籍,所以他们也没有选举权。
“野人谷”首富家徒四壁
逢年过节的时候,黄果树镇政府相关部门会送上一些救济粮、救济金,帮他们渡过难关。约5年前的一个春节,黄果树镇的相关领导专程来到二冲,逐一看望了每户村民,发放了一批救济衣物、粮食和救济金,因为考虑到二冲没有通电,看不到电视,政府还为每户村民送去了一台收音机。
安顺野人谷寨老祝正德和他的家。
在二冲村民中,拥有学历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村民组长王开学,另两个是祝正德的两个已50多岁的儿子,都属于小学学历。目前,二冲正在上学的孩子中,最高学历的只有两个人,他们均是祝正德的孙子,目前都在上初一。
据村民们说,二冲最富裕的人家有两户,一家是黄学祥、曹桂敏夫妇家。因为两夫妇年轻,有劳力,时常到外帮工挣钱,或到附近砖厂搬砖,每月可挣1000多元。另一户人家是刘学华、杨启英夫妇家,他家平时买小牛、小马喂养,喂到一定时间后,再卖掉,以这种方式挣钱。此外,村民们说刘家的生活好还有一个原因,即几年前,刘家的两个女儿均出嫁,家里吃饭的人少了,负担轻了,日子自然好过。
然而,记者来到黄学祥、刘学华这两户被村民们称为“富有”的人家后发现,这两户人家与其他村民一样,家徒四壁。黄家居住的木棚还摇摇欲坠,被几棵木棒支撑着,屋内同样四面通风,只是,黄家有着村里唯一的一台织布机。而另一户“首富”刘学华家,还住在一个用石头、木棒搭建起来的洞穴中,屋内空空如也,紧挨着床的地方,是一间臭烘烘的牛圈。
记者来到刘学华家时,他已出门放牛去了。刘妻杨启英正在吃饭。锅里,是一锅米饭。杨启英说,春节期间,黄果树镇政府给了二冲每人一定数量的救济大米,她家和二冲的其他村民一样,已经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米饭,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用再吃包谷饭了。
而曹桂敏说,每年,她家及其他村民都一样,有好几个月需要做包谷饭来渡过难关。
88个“野人”踏上回归路
据了解,上世纪90年代初,蒋其村还属于安庄乡(撤区并乡后才属黄果树镇),政府当时还将祝正德任命为二冲的村民小组长。
“主要是管理好这10几户人家,不要发生矛盾纠纷。”祝正德说,其实,二冲的15户人家之间,相处得就像一家人,只要哪家人有什么事,所有村民都会去帮忙,30多年来,村民们从未发生过争吵,更别说什么纠纷。
10多年前,撤区并乡后,二冲似乎再次被社会遗忘,没有村官。一直到2009年,42岁的王开学被任命为二冲的村民小组长。
民警为野人谷的村民们发放户口簿和身份证。
王开学上任后,正好遇到国家进行农网改造。在黄果树镇的安排下,供电部门开始为二冲架电线。在王开学的带领下,有劳力的村民开始抬电杆、挖坑,几个月后,电线终于架通了,通电那天,一位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看着发亮的灯泡,嘿嘿地笑着,忍不住将旱烟杆伸向灯泡,看能不能将旱烟点燃。
2011年年初,了解到二冲的村民们饮水困难后,黄果树镇拨出一笔资金,让二冲人在距二冲100多米远的一水源地打井。在王开学的带领下,15户村民投工投劳,不到一个月,这口水井便建成,村民们终于饮上了清洁安全的水。
王开学上任三年来,带领村民们实施的两件公益事业,让村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一直被村民们津津乐道。
2009年初,50多岁的村民曹永民在镇宁募役乡赶场时,被一辆车撞死。王开学便带着曹永民的妻子找到刚上任的蒋其村村主任邓永龙。在邓永龙的交涉下,最终,肇事车主赔偿了曹永民的妻子5万元钱。这件事对村民们的触动非常大,他们才开始有了依赖蒋其村的思想。
渐渐地,村民们知道了户籍和身份证的重要性后,去年初,他们才找到蒋其村村主任邓永龙,反映了他们一直没有户籍和身份证的事。
也是在去年初,得知二冲有15户人家88口人没有户籍、没有办理身份证后,安顺市公安局黄果树派出所管片民警陈怀茂专程赶到二冲进行了核实,终于在去年5月11日为他们上了户籍,并为其中的40多名村民办理了身份证。至此,二冲人才告别了“黑户”的日子。以往的“野人谷”,在公安户口簿上名叫“蒋其村六组”。
不仅如此,目前,二冲两位60岁以上的老人还被黄果树镇民政部门纳入了低保,合作医疗也正在办理之中,而且,黄果树镇相关部门正在考虑对二冲15户人家进行危房改造。
作者: 贵州都市报 徐荣锋